当今圣人李容正宽披薄甲,站在铺展舆图的方台之前,一旁还置有以滦风郡作为辐射点制成的微缩沙盘。围着方台的还有开国将军柴幕及其长子柴钺斯,大将军高坚,将军张万明、冯力,以及大都督长孙延,还有一屋子的将军谏臣在侧。
李容已褪去当年雀屏选婿之时的稚嫩,他年近不惑,脸上的皱纹因旷日征战蔓延开来,仿似他曾征服下的一座座城池和峰脉。唯与那夜相同的是他那浓眉之下的双眼,坚毅神秘,令人望之心摄。李容眉头紧蹙盯着战舆图,舆图之上密密麻麻勾画着军队前进的几种预案。
只见滦风郡被重重涂抹了猩红砂印,李容拿起手边的砂条,自滦风郡往西毫不犹豫地刻下,直至盈水郡[5]一顿,继而转为北上划出飞扬的红线。而后李容扔了砂条,他的手背上纵横着数条粗砺的疤痕,延绵至袖口内。只是那些伤疤看起来已再没有痛感,仿佛天生就该长在那。
“西进平凉[6]?”柴钺斯见圣上划下这一道,迫不及待地说。柴幕用胳膊肘拄了一下儿子,示意他不要贸然开口。
柴钺斯年十八,自十二岁起就随父上阵杀敌,是父亲柴幕得力的助手,也是圣人李容忠心的少将。柴钺斯性格比弟弟柴镇斯更加开朗高调,满心壮志。他崇拜圣上和父亲,每每和弟弟柴镇斯聊起心中理想,把着一壶酒,将星作舆图,就能说一夜。而他们的父亲柴幕则行事稳重,忠厚单纯,和圣人年纪相当,自李容还是李四郎之时就和他已是肝胆兄弟。
“不错。”李容笑着看了一眼柴钺斯,并未怪罪。他正是喜欢柴氏父子简单赤诚才会如此重用柴家。
“陛下,恕臣直言,如今薛禹的先行部队自东迫向滦风,若我军延西线行进,恐怕无法应付薛军主力。而平凉…现下还不知夺下盈水后如何制定防守,若是贸然强攻,粮草方面…”长孙延虽年龄不大刚过三十,但作为谏臣一向直言不讳。他深知圣上急切地想要收复陇右宗族之地,但西秦薛军实在来势汹汹。
李容还未开口,将军张万明已迫不及待接下长孙延的话茬:“陛下,盈水郡虽本就势在必得,但若任由薛禹老贼东线进攻,是不是冒险了?”张万明是个猛将,一脸络腮胡中卧着一道斜疤,同样三十来岁但看上去却足足大了十岁光景。
“朕说不顾东线了吗?”李容脸上毫无愠色,他拿起沙盘中一枚骑兵模型,重重地放置在盈水郡以东的陇门[7],“攻其无备,出其不意。西线朕行,东线,谁上?”说罢只见李俭刚刚入帐,还未知发生了什么。
“父亲恕罪!儿巡检部队迟了。”李俭磕头道。
李容又拿起一枚骑兵模型,未曾抬眼看他:“起来吧,下不为例。”而后将骑兵增放在陇门。
柴幕见圣上此举,拱手上前道:“陛下的意思是,声东击西?只怕薛军在陇右散布的斥候甚广,不好操作。”柴钺斯在一旁也紧皱眉头思索着当下的局势,他似有所言但看看父亲又选择沉默。
“斥候,多放些我们的人杀了便是。”李容拿起手旁的毡布擦了擦砂条晕在手指的印记,又道:“说到声东,如何声震?”而后微努着嘴,逐个看了看身边的臣。
大将军高坚听罢立即抱拳上前,单膝跪地道:“臣愿率精骑东线先行,先发制人!”高坚四十多岁,身形魁梧,一张四方大脸颇具正气。他与柴幕交情很好,二人脾气也很投得来,只是柴幕比他更加谨慎。
张万明见高坚自告奋勇,也急不可耐上前跪地道:“末将也愿先行!”他的副将冯力紧随跪地,握拳请命。
柴钺斯听后正要上前,却被父亲柴幕挡在身后,抢先一步跪地道:“臣任听陛下差遣,死而后已!”柴钺斯见父亲跪地,也连忙随其跪下,一脸郁闷。
一时间,帐内的武将皆跪地请命,李容微笑着环视一周,又将目光投向李俭:“你呢?”
李俭的目光刚与父亲相接,便急忙低下眼眸,他看了看同一阵营的张万明和冯力,而后蹙眉坚定道:“儿愿首攻东线!为父亲大捷开道!”此时李俭的心里还在忐忑刘怀中所告之事,顾不上多加思考战情,只能凭着勇劲先请命了。
李容望向这一屋子的赤胆忠义之人,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:“好!此行定要杀薛禹父子出其不意,片甲不留!”刚刚说罢,刘怀中便出现在帐外请求觐见。
只见刘怀中缓缓步于帐内,跪于圣前,双手呈上飞书竹筒道:“禀陛下,臣获皇后殿下飞书一件。”李俭看到那熟悉的竹筒,不自觉又紧张起来。
李容挂着的笑没了,他皱眉上前拿起竹筒,匆忙撕了蜡封又展开书信,而后眉头稍展:“蒲州都督是谁?”
“回陛下,乃淮南谷长治。”刘怀中仍跪拜在地,淡定如初。
“谷长治…有点印象。皇后信报平安,你着人飞书房若谷,让他在长安好好候着,估摸这两天该到了。”说罢挥手转身,而后又停下来:“是今日刚得的飞书吗?”
“禀陛下,正是。”刘怀中恭谨回道,而众人听完都觉得有些没头脑。
“下去吧。”李容将信笺放在案上,继续看着舆图。刘怀中应命,起身之间瞥到信笺之上所写的:妾途甚遂,谨安勿挂。速速垂眼作不知样退下了。
李容双手后锁背于众人,他鼻息深重,而后转身狠厉地望向众将,高声道:“李俭、张万明、冯力听旨!”三人皆虎声应命:“喏!”
“大皇子李俭、张万明率两万精骑东线先行,赐执天子旗,三日后出发!张万明封镇国将军,冯力职升两级。”此话一出,在场之人面色各异。
三人领旨谢恩,李俭表情复杂,他一边心想为何唯独自己没得册封,一边又觉得好在皇后无事,暂时应该没什么岔子。而同为李俭阵营的长孙延侧眼看看他,微微点头面露喜色,他知道李俭还未参透圣上的意思。柴钺斯听完则略显失望,他的父亲柴幕却从始至终面不改色。
“柴幕听旨。”李容走到柴氏父子面前,“封一品骠骑大将军,子柴钺斯封忠武将军,随朕西线侧进。”
“臣领旨谢恩!”柴氏父子皆俯首领旨,柴钺斯原本失落的表情又转而坚定起来。
现下只剩高坚还跪在原地等着领旨,可李容似乎没别的旨要宣了。高坚正要抱拳求旨,李容却先行开口道:“都下去预备吧,明日继续商讨详尽要略。仕潜,你留下。”他指指高坚,便坐回椅子上。众人见圣上发话,皆领命告退,唯独李俭退下时看了一眼高坚。
高坚,字仕潜,族出渤海高氏[8]。李容突然这般唤他,想来是有别的吩咐了。只见高坚疑惑又赤诚地望着李容,而李容侧靠皇椅,单手揉着前额,缓缓对高坚道:“你替朕,走一趟蒲津渡[9]。”